空谷无音相思落（十九）
第十九章
【延禧宫】
明玉端着茶走进寝殿，魏璎珞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，脸颊晕着桃色粉红，呼吸略显急促。明玉无奈地看着她，中秋家宴，她竟自顾自地喝起闷酒，面前的餐食丝毫未动，就和皇上称醉，赶着回到延禧宫。
“璎珞，把这茶喝了，解解酒吧。”
魏璎珞起身接过茶盏，笑着道：“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么。”
“知道才为你担心，喝得那样急，就是为了把自己灌醉，再趁机跑回来吧。”
魏璎珞不欲辩解，默默地低头喝茶。将杯中茶饮尽，她看着明玉一脸神秘地笑，“走吧明玉，好不容易逃出来，陪我去个地方。”
明玉被她拉扯着出了门，不解地问道：“这么晚了，你要去哪？”
魏璎珞停下脚步，贴着她耳边轻声说：“长春宫。”
【长春宫】
推开长春宫的门，一切那样熟悉，又那样陌生，魏璎珞深深吸气，缓步迈入庭院。
“皇上日日都派人打扫，使这里不至荒废，屋内也还是原来的样子。”明玉自言自语地说道。
魏璎珞没有回应，兀自坐在廊下，看着天边一轮清冷的圆月，“明玉，中秋是团聚的日子，我急着从席间跑出来，就是想来这里看看她。”
“璎珞。”明玉不知该如何接下去，看着她孤单落寞的背影，令人心疼。
魏璎珞望着月光自顾自地说道：“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是离开了，而是变成了月亮上的嫦娥仙子，一直在看着我们。在那里，她终于可以做自己，不为任何人、任何身份左右，我真的应该为她高兴。她曾经给了我整个世界的暖阳，即便她离开，也留下这夜夜皎洁的月光陪着我。”
明玉的喉咙微微哽咽，走上前紧了紧她披在身上的外套，坐在她身侧，握住她的手，像当年在长春宫一样，轻轻靠在她肩头，同她一起，将故人相思遥寄于明月。
“璎珞，娘娘是怎样从福晋成为皇后娘娘的？”
魏璎珞淡淡地开口说道：“皇上少年继位，在当时，原本是一件猝不及防的事，可王府上下井井有条，一切都显得十分顺理成章，唯独她，情绪低落，似有万般愁绪，伤感难掩。”
雍正十三年，爱新觉罗·弘历继位，改年号“乾隆”。
“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，福晋富察氏，贤良淑德，端庄自持，封为皇后，协理六宫，赐居长春宫。侧福晋高氏，聪慧果敢，秀外慧中，封贵妃，赐居储秀宫。侍妾辉发那拉氏，宽厚自谨，温良恭俭，赐封妃，封号‘娴’，赐居永和宫。侍妾苏氏，才情卓尔，蕙质兰心，赐封妃，封号‘纯’，赐居钟粹宫，钦此。”
数道诏旨齐发，便成了这帝王后宫，最初的模样。
“臣妾领旨，谢皇上隆恩。”众人齐声谢恩，富察容音为首，双手接过圣旨。
“各位娘娘收拾一下，明日需着朝服进宫谢恩。朝服奴才已命人送至各府。”
“多谢李总管。”富察容音略显冷淡地对李玉说着。
“娘娘哪里的话，日后还要仰仗娘娘，奴才先告退。”
富察容音点点头，转过身漠然对着众人说：“都回去吧。”
自接到旨意，富察容音一直闷闷不乐，魏璎珞看着被置在桌边的圣旨，“小姐怎么了？你可不要告诉璎珞，自己从未想到有这一天。”
“不是没想过，是不愿想。”
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，做六宫之主，母仪天下，有何不好？”
“自我从嫁入王府，便有规矩礼法时时处处约束。紫禁城压抑森严，我早先也领教过。在这王府，即便偶尔逾矩，只要王爷不怪罪，也不会有人指责。若入了宫，更需谨小慎微，步步审慎，哪怕一次行差踏错，轻则断送自己，重则还会连累家族蒙难。你还认为，这是好事么？”
“璎珞不及小姐忧思远虑，但此事已成定局，既无法改变，莫不如顺其自然。你是个好福晋，自然也会成为一位好皇后。”
富察容音看她目光坚定的样子，“你就这么相信我？”
“当然！”魏璎珞的回答简单明了，却掷地有声。
“你这丫头惯会哄我。”富察容音稍稍宽了心，看着她略显稚嫩的脸，继续说道：“璎珞，你真的愿随我入宫么？若你不愿，我不会强求，你天性自由无拘，不该为宫墙束缚。”
魏璎珞赌气一般不去看她，“到如今你还要这样问我么？自跟着你第一天起，我就发誓一生忠诚，追随左右。无论哪里，只要有你去，我便往之，纵死无悔。生死都已无惧，还怕失去什么自由么。”
“璎珞，不许你说这种话，只要有我在，绝不会让你深陷险境。”
魏璎珞见她一脸沉郁严肃，只好开玩笑地说道：“我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，谁敢欺负我？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。”
“璎珞！你！”富察容音心下又是一阵担忧，指着她的眉间正欲对她好生告诫几句，却被她抢了先。
“好啦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，小姐放心，璎珞日后一定谨言慎行，绝不给你惹麻烦。”
见她蹲在自己膝边信誓旦旦地举手起誓，富察容音一时没了脾气，轻点她的额头嗔怪道：“你呀！”仿佛一直如此，只要有她在，就没有解不开的愁绪。
傍晚，见苏静好进门，魏璎珞躬身行了礼，本想很自然地退下，却被她开口叫住，“今日不必退下。”
魏璎珞茫然地看了看富察容音的方向，见她点头示意，才老实地走过去站在一旁。
苏静好看着富察容音，语气平静，“终究还是走到这一天了不是么？”
“纯儿可曾后悔？”
“自然不会，自从我做出那个选择，便知会有今日。”
“我还是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。”
“你我同为女子，应该明白，这世上，有几个女子能活成自己，与其为他人苟且，不如为你。”
富察容音一时语塞，自她嫁入王府，对她的愧疚和亏欠始终萦绕在自己心头，很多时候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。
“我今日不是来与你争辩的。”苏静好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，“我只是想说，你安心做好你的皇后，你不愿做的事，你不愿说的话，我会替你做，替你说。”
本就不忍对她亏欠，这般姿态更让富察容音有些无措，“纯儿，入了宫，你就是皇上的妃子，何必如此。”
“因为你是皇后，是最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人，这点我不说你也应该清楚。后宫争斗阴暗诡谲，而你的心太过仁厚，你会是个好皇后，但这并不意味着，你能安稳地立足于后宫。无论是我，还是璎珞，都愿意你守好本心纯澈善良，我们护你不被小人之心、龌龊手段所伤。”
魏璎珞听完屈膝跪在富察容音面前，“夫人所言，亦是璎珞心中所想，请小姐，放下种种牵挂，安心尽皇后之责。”
富察容音看看两人，转身望向窗外，许久没有说话。待她转过身，轻轻扶起跪在地上的魏璎珞，正色敛神道：“你们，是我的铠甲，也是我的软肋，我命令你们，无论何时，若要保护我，需先保护好自己，若谁让你们受伤，我定不惜一切代价！”
魏璎珞与苏静好对视了一眼，称了声“是”。
富察容音微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。
苏静好思考片刻，转头看向魏璎珞，“璎珞，宫中不比王府，你对福晋的称呼，要改了。即便是私下，也难免被有心之人听去，告你大不敬之罪。”
“多谢夫人提醒。”
苏静好淡然一笑，施礼告辞，走到门口轻声说道：“对了，这个封号，我很喜欢，谢谢。”说完便轻掀门帘走了出去。
伺候富察容音更衣就寝后，魏璎珞回到房间，见屋内灯光昏暗，却有很细微的抽泣声从香儿榻上传来，“香儿？你怎么了？”
香儿从被子里探出头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，“璎珞，我家里出了点事，我爹病了，需要有人照顾，可是按规矩我要随福晋一起进宫的。我不想对爹爹不孝，也不愿对福晋忘恩负义。”
“就为这事？你放心，明日我说给福晋，她一定会准你回家的。福晋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么。好了，别哭了，好好睡一觉。”说完，魏璎珞替她擦了擦眼泪，盖好被子。
翌日清晨
魏璎珞叫醒富察容音，便对她说：“小姐，璎珞有事要说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香儿昨晚哭着说家中爹爹患病，需要她照顾，既想回家为父尽孝，又想进宫为小姐尽忠，她不知如何选择。”
“这有什么难以选择的，自然是父亲更重要，你去把香儿叫来，再去准备些银两。”
“是，璎珞猜到小姐一定会这么做。”
“就你聪明，还不快去。”
“哦……”
香儿被魏璎珞拉扯着到了寝殿，“给福晋请安。”说着便红了眼圈。
富察容音温柔地扶起她，“起来吧，出了这样的事该早些与我说才是，令尊身体如何？”
“听老家人说命是保住了，只是饮食起居需要有人伺候。如果不是这样，香儿断不会做背弃主子的事。”
“你何时背弃过我，跟着我没少吃苦受累，却日日妥帖周到。我为你备了些银两，在老家可做些营生，嫁个如意郎君，不必再与人为奴了。”
魏璎珞走过去，捧起香儿的手，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在她掌心。
香儿早已泣不成声，颤抖着跪下身，“多谢福晋，福晋待香儿恩重如山，香儿没齿难忘，今生无以为报，来世仍愿为福晋做牛做马。”
富察容音轻轻拉起她的手，“若真有来生，宁做姐妹，不做主仆。”
香儿深深地点了点头。
两人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。
香儿走到庭院正中，转身对着富察容音郑重其事地叩首，“福晋，此一别，便是一生难再见。望皇后娘娘凤体永安！”
魏璎珞看着富察容音微微泛红的眼眶，大声喊道：“香儿！你可不要忘了我！”
香儿破涕为笑，“放心吧，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魏璎珞！”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，任眼泪在脸上，在风里，肆意横流。
富察容音望着那个瘦弱的背影，久久难以平静。
“小姐，该更衣了。”魏璎珞知道，对于她来说，今天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离别的悲伤。
富察容音回过神，顿了顿，“好。”
魏璎珞小心翼翼地为她更衣，穿戴起一件件首饰，直到将一切一丝不苟地整理好，才定睛看看眼前的她。
顶戴凤冠霞帔，玉润珠圆，熠熠生辉。身披凤袍华美，金丝银线行针走绣。一幅凤凰于飞，伴牡丹次第而开，相得益彰，足显此人身份之庄严高贵。如此奢华光鲜的衣着，在富察容音那温婉的眉眼下，全无半点俗气，举手投足间，透着的尽是神圣端庄。
魏璎珞不自觉地俯身跪了下去，“参见皇后娘娘，璎珞愿意一辈子服侍在你身边，助你成我大清一代贤后”
富察容音看看她，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，半晌没有说话。
“璎珞，我不愿辜负任何人的信任，我会尽力做好一个皇后，只是今日后，这世上再无富察容音。”
魏璎珞从怀中拿出一方淡米色的丝绢手帕，一角精致地绣着几朵绽放的茉莉。“我亲手绣了这贴身之物，希望它时刻陪在你身边，也希望你记得只要有璎珞在，你就是璎珞的容音。”
富察容音听着这恍如隔世般的称呼，接过手帕，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。
见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，魏璎珞忙说：“我可不希望，这手帕第一次用，就是给你擦眼泪的。”
富察容音仰头止住泪水，“我很喜欢，谢谢你璎珞。”
“容音，我们该走了。”
“好。”
两人行至院前，同时停住脚步，回首望去。
从相遇到相知，数载年华相依相伴，欢笑喜乐、忧愁困苦皆在这一方院落。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滑过，今日人去楼空，物仍在，人非昨。幸好，我还在，你还在，未来之路遥遥，有你，便不慌不怕。
“璎珞，走吧。”富察容音转过身，目光坚定，步履从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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